谢明朗

三流小说家。
微信:Hanmnmn29

Fisher Club

我在鱼市第一次瞧见她。

她坐在一个马扎上,脚旁是自己接的黄色胶皮管子,管子里流着不太清的自来水。她戴着同样黄色的胶皮手套,抓着一条新鲜的蜻花鱼,一只手紧紧握着鱼身中段,一只手拿着做刺身用的刀子,一下一下逆着鱼鳞往下剐。

她埋头苦干着。蜻花鱼在她手里挣扎,嘴和腮的地方一闭一合地往外冒着浅浅的血水。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抬起头眯着眼睛,一缕儿头发从耳朵后面滑到脸前来。

“买什么先生?”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皮肤很苍白,眼睛是温柔的栗色,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随便看看,什么鱼比较新鲜?”我故作平常的询问道。

“那边的刀鱼,刚收拾好。”她从马扎上站起来,抽出塑胶袋,作势要从散冰上抽出几条。“要几条好?”

“慢着慢着。”我只好出声制止她。“还没到仲秋,不是吃刀鱼的时候。”

“鳗鱼怎么样?今早刚送来的。”她用网兜翻弄着盆子里的鳗鱼。

“吃鳗鱼的时节已经过了。”我撇撇嘴,“这样,那边的蜻花鱼称两条好了。”

她听了我的话,回头往地上看了眼,“可是,那些还都没收拾好。”

“没关系,就称两条。”

她蹲下身子,把两条完整的蜻花鱼用管子冲了冲,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递给我。趁她找零的时候,我借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她透过那一缕儿发丝抬眼看我。

“我说,你叫什么?”我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鹤见。”她回答道。

本来在问之前我以为她会叫诸如“晴子”或者“惠”这样的名字,因为这些字都十分温柔,没想到她的名字竟然这么生僻。

我拎着装着鱼的袋子,攥着她找给我的零钱,走在铺满橘黄色夕阳的小路上。那张零钱上还残留着她手套上湿漉漉的水渍,我把那张钱展开,嗅见一股淡淡的鱼腥味。

到家之后,我把那两条蜻花鱼扔进了冰箱的速冻室,又从冷藏室拿出一条鸡胸肉和一些沙拉用的辅助菜料。用开水煮鸡胸的时候,脑海里都是名叫鹤见的女人那张苍白而柔弱的脸、眯着的那双栗色瞳孔的眼睛,以及熟练的宰鱼动作,脱水的鱼被她抓在手里,鳞片闪烁着水波般的光彩。那把又薄又利的刺身刀仿佛正被她拿在手里,但早已不再是近乎野蛮似的杀鱼,而是轻柔的贴在我的后背上摩挲着。

不可抑制地,我的那玩意儿在虚空的臆想中敬起礼来。

初秋的风顺着窗帘一丝丝地吹拂在我的双臂,橘黄色的光线已经逐渐变得黯淡。在我抵达不到的远处,袅袅的炊烟在烟灰色的天际边缘弥留般蒸动。

 

沙拉做好后,我打开一罐鱼子酱撒在鸡肉和蔬菜之间,一颗颗透明饱满的鱼子在口舌间颤动着。在我吃饭之际,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点开新讯息气泡,钓鱼俱乐部的聊天群组正在疯狂向上刷着消息。

「水产集市的美人鱼啊!」一排排不同字体的评论飞快的掠过手机屏幕。

头像是黑色塑胶袋的森宫发来一条私密视频,底下附着「大家都为之疯狂了,快看一下!

我一边吃着沙拉,一边点开视频,一开始的十几秒,镜头都在晃动,拍摄者应该是处于激动和慌乱的情况之下。十几秒过后,镜头逐渐稳定了,视角正是在半空中,应该是被藏到了袖子里。周围是一篇嘈杂的集市,视线随着画面的拓展,地上出现一条眼熟的黄色胶皮水管。陌生男人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我要一些章鱼,请多装一些。”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陌生男人再次说道,“你可不可以拿到上面来收拾?”

一阵悉哩嗦啰的声音过后,从台子后面出现了鹤见的脸。她苍白的皮肤在镜头里显得更加没有血色。她的手里抓着一只比拳头还大的活章鱼,那只章鱼紧紧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并且不断地收缩着吸盘。她手里拿着圆柱形的工具,试图卷住章鱼的触角,好腾出手来用刀子将它宰杀。

“嗯……”她费力的想把手从胶皮手套中抽出来。过了两分钟,她终于把右手空出来,一只手用那金属工具卷起章鱼的触须,另一只手拿起柳叶薄厚的刀片,慢慢用利刃将章鱼的头部和口器分成两半。章鱼的身体里流露出淡青色的液体,很快濡湿了砧板和她的手指。

镜头在这个时候奇异地抖动了一下。

“还要再切开吗?”鹤见在画面中问道。

“再切,再要碎一些,拜托了。”
口器全剪了下来;脑袋剖开;里面的内脏都掏了个干净。

“眼睛留着吗?”

“留着。”

她用水管对着剩下的部分冲洗,由于没戴手套,她的手上都是粘液和纤维混合的东西。那十根手指在章鱼的体内体外揉搓片刻,把还残留着知觉而翻卷的触角摆放整齐,换了一把普通的刀子,将触角切成丝状。

“头也……?”

“头也切。”男子的声音像老式摩托车的引擎一般发着抖。

她的刀子落在章鱼头部,麻利地切成手指宽窄。最后所有的部分都被放入塑胶袋。

镜头又开始了一阵晃动,拍摄者应该是将双手放入怀中掏钱,鹤见的脸在低画质的视频中被溶解成了透光的虚像。

“欢迎下次光临。”她将塑胶袋在半空递出,镜头在和她平行的地方停滞了三五秒而后整个视频结束了。

「这个女人,是个美人啊!」

「手法还这么利索!」

「可惜我离Q县要开两三天的车,不然一定去!」

森宫的消息不断从我俩的对话框中顶出。

「是你喜欢的鱼种吗?是吧?这么久都没回复我,一定是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了吧?」

「喂喂喂——」

我的心脏此刻正在打着鼓,全然没有功夫去回复森宫的信息。鹤见的美无疑是显而易见的,下午从鱼市回来时刚要认定她仅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而且是如此迅速地、像流感一样疯狂席卷了「钓鱼者」的圈子。

一股难以启齿的嫉妒和恨意爬入我的大脑,想象着不知正有多少躲在手机屏幕后的「钓鱼者」对着她被偷拍的画面妄自议论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事,我就感到胸腔中涌动的憋闷愈加令人难以忍受起来。

“可恶,可恶!”我把叉子戳在盘中的彩椒上,从那小小的窟窿里立刻冒出了色泽鲜艳的汁液。

 

清晨五点接近六点,紫蓝色的晨霭还残卷着,野莓红的光线已经刺破海平面。我驱车到Q县唯一的码头,渔船靠岸的地方临时搭起了三五顶帐篷,我在一顶迷彩的帐篷前看到她。她戴着白色的渔夫帽,身穿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正揣着手向远处的渔船眺望。

我从提前准备好的保温杯里倒出两杯热咖啡向她走去,越是走近她,越是感觉心脏在强力地跳动着,同时莫名的愉悦感笼罩在我身上,直到快走近她身后,她才像昨天刚见到我时那样回过头。

“是您呀。”她认清了是我,稍微往后缩了下脖子。我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感觉一阵轻松和兴奋。

“请用热咖啡吧,暖和一下。”我把杯子递给她,她从兜里掏出双手接过纸杯,用焐热的手指搓了搓耳朵。

“谢谢,真是救了我一命。”她轻轻说道,随即很舒适地叹了口气。

“去车里吗?车里暖和一些。”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轿车。

“不用不用,谢谢!”她听到我这么说,连忙摆手,作出不愿意添麻烦的样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天吃了那两条蜻花鱼,实在太美味了,忍不住想要来码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买到刚捕上岸的。”我假装陶醉地说道。

“那天鱼还没收拾完就卖给您了,给您添麻烦了。”她小声地道着歉。

“不用挂心上,那种小事,不过我确实不怎么会收拾鱼类。”我笑着连忙道,用余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果然因为我的话表情更加歉疚,轻轻蹙着眉毛。

也许是因为内疚,她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海螺都有籽,秋蟹也可以考虑,佐着黄酒味道肯定不错,您可以给店里打电话,我收拾好亲自送到您府上。”

“蟹我很喜欢,但是清理起来不容易啊。”我故意这么说,“还要劳烦你多跑一趟,不过你可以拿来直接在我那里收拾,我也有基本刀具的。”

“那厨房不就弄脏了,”她啜着咖啡,一双眼睛看着海上。“屋子里还会有腥味。”

“没关系,那样做味道反而更好。”我将咖啡一饮而尽,握着空纸杯的手指立刻感到丝丝的寒意。有那么几分钟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这种沉默一点也不令人觉得尴尬。我们一同眺望着紫红色丝绒般的天幕,以及海平面上来自渔船星星点点的亮光。

从大洋上吹来的秋风掠动她的头发,我的身心也跟着没来由的惬意起来。

渔船停泊靠岸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张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嘱咐我之后给这个号码打电话预定商品,然后便拖着事先准备好的冷藏箱跑了过去,我冲她高喊是否需要帮助,她反身向我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我挥着她的纸条致意,走向自己的车子发动引擎。

狭小的车厢里,弥漫着温热的咖啡香味。我趴在方向盘上,内心无比的充实,耳朵里充斥着海浪的声音,而四下却又是如此安静。

 

「最近都在钓鱼吗?」

「喂,到底是不是有大鱼了,根本不回复我是什么意思?」

「呼叫呼叫呼叫!」

「什么?」我只好回复随便回复森宫一句。

「最近,不出现,什么,原因」森宫的信息气泡迅速刷动。

「最近生病了,没有力气。」我随便说道。

「净胡说,我那天看到你了!你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我盯着森宫发来的信息,屏幕仿佛在蒸腾着惹人讨厌的寒气。我努力回想着最近出门去过的地方以及上次去码头与鹤见碰面的场景,但是思索后却依然毫无所获。

「别撒谎了,我这一周根本没有出门,都在家养病。」

「诈你的,Q县那么远,我哪里有时间过去。」

「如果过去,一定要去看一看水产集市的美人鱼。」

「无聊。」我删掉了和森宫的对话框。

拉开窗帘,外面天色仍暗。一看时钟,只有六点半。我起身开始做早餐,从柜子里拿出一包新的燕麦面包,配上一些坚果和黑茶,一边把对着餐桌的电视打开,开始播放刺身教程的录像带。

不开灯的房间里,朦胧的光线浑浊而冰冷,墙壁和沙发都是深深的冰蓝色,浓郁的黑茶味道仿佛来自梦境深处。我盯着电视上的梳着马尾的料理师,她穿着白色的围裙,拿着切肉专用的道具,正在细致地切着一条马哈鱼中段。

女料理师的手随着切割的动作慢慢移动着,刀锋横向片过鱼肉,纹理是那么的美好,薄薄的生鱼片像水晶般晶莹剔透。我不禁在心中感叹。

恍惚之间,电视中的女人似乎变成了鹤见,她向屏幕外的我举起两只手,缓慢地展示着自己手部的细节,然后一遍遍地用两只手相互摩擦,肌肤与肌肤的摩挲声令我想起散落的细沙。

不知是睡意还是我内心深处涌现的渴望,她如初次相遇那样,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完美的蜻花鱼,她紧紧握住鱼的肚子,用剪刀对着下脐的部分戳了进去,剪刀顺着鱼线一路划开,内脏争相流了出来,蜻花鱼的生命瞬间结束了,只有尾部还在颤抖,腮和嘴都停止了张合。

打开鱼腹深处,在接近嘴的位置,两只小的胚胎般的蜻花鱼掉落出来。

鱼类是胎生的;鱼类是卵生的。

这样的两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复萦绕,我几乎已经不知道鱼类到底是如何出生的,在极度困倦中,我趴在餐桌上又睡了过去。

等我醒时,电视上早就下起雪花,黑茶也早就冷却下来,想见到她的念头强烈地充斥着我。我从外衣口袋里翻出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用手机拨了过去。

「喂?」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喂,鹤见,是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在电话里介绍自己是谁。

「是……我是鹤见,请问您是?」她迟疑的问道。

「是我……蜻花鱼,蜻花鱼还记得吗?」不得已,我只好用蜻花鱼来代替我的名字。

「蜻花鱼……蜻花鱼……是您啊。有什么需要吗?」她好像在电话那边笑了。

「上次说可以送到我家里,我想预定一些食材,像秋蟹之类的。」

「那就中午前送到您府上如何?地址是?」她似乎在翻找纸笔,然后按照我说的地址记了下来。

「麻烦你了!那到时候见。」我向她道谢。

「别客气,到时候见。」

挂了电话,我靠在餐桌前面回味着她的声音,有那么一两秒,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自己故意隐瞒的癖好到底是否是合理和正常的。这个命题我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每次都因为没头没脑而告终。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正坐在家中看书,玄关响起了门铃的声音,我打开门,鹤见站在外面,手里拎着几个黑色的塑胶袋。

“请进吧,鹤见小姐。”我让出一个位置,笑着对她说。

“打扰了,”她躬身走进来,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料理池中。

“都带了什么好东西?”我在一旁看她打开塑胶袋。

“秋蟹、赤贝、牡蛎,总之都是一些贝类,”她把东西倒进料理池,打开清水泡着,又从袋子里掏出把刷子。“这些都是正享用的时候,早上刚运过来的。”

“需要我怎么帮忙?”我问。

“不用您动手,我会都清理好,如果做刺身,直接准备蘸料就好了。”

“还有,两条蜻花鱼,收拾好的。”她笑着拿出用保鲜袋装着的蜻花鱼,“我放到冰箱里。”

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走到冰箱前,一把拉开速冻室的门。两条冻得硬邦邦的蜻花鱼正躺在里面,表面附着一层厚厚的霜碴。

鹤见的表情不太自然,她举着包装袋,僵硬的把它们放到了速冻室的最底层。

“不是,不是,我……那个。”我挠着头,不知道如何解释。

“您,并没有吃啊。”

她转过身,又走回料理池,抄起毛刷开始一个个的清理那些形状各异的贝壳。我也转身在台子的另一头烧起热水。

刷牡蛎的声音由快到慢,由压抑的不满逐渐变得平缓,我猜她应该已经不是十分介意了,才端着一杯茶走过去,试探地放到她跟前。

“那个……”

我俩同时说。

“抱歉……”

我俩又同时说。

“哈……。”

再次同时发出笑声。

“其实我并不是喜爱吃鱼,完全不会做鱼,也完全不会挑鱼刺。”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似乎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那天刚好看到你,想要和你认识,想要和你说点什么。”我坦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思索着要不要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她。

她把头别了过去,重新刷起牡蛎来。毛刷的声音又阵阵响起,除此以外还有水壶重新加热的沸腾声。

“我是真心想要和你交往,拜托你考虑一下吧!”我放下茶杯,退后一步,向着她的背影鞠躬道。

她回身,一副呆愣愣的样子,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这样。”她看着手上的泥沙,又看看我,“我可现在没法扶您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请考虑一下吧!”我不肯起身。

“别开玩笑了。”她微笑着,拧开水龙头冲洗贝壳的缝隙。

“我是认真的,鹤见小姐,我……”我的视线里只有她匀称的双腿,以及毛茸茸的袜子,恍惚间竟然让我有种冬天来了的错觉。

“我们,不是一路人吧。”她无意地说道,“我们,就像这些贝壳一样,坚硬、孤独地把自己圈在壳中,不管外面是什么惊涛骇浪。偶尔被海浪推着遇到了,但我们还是会紧闭着壳,不会互相因为喜欢而彼此探视的。”

“我会打开壳看鹤见小姐的,每天都会打开壳看你的!”我激动地向她表明我的态度。

她没有同意我,也没有反驳我,在压抑的沉默中,只有贝类吐沙的轻响。

“Q县旁边的村子,家父家母的坟冢还没能翻修,家弟也在等待我寄钱回去继续念书。集市的店铺今年涨了百分之二十的租金,还有生活的费用。”她不经意地向我一一细数,但我相信这些应该都是她在心里每天给自己罗列的负债清单。“我就是一只贝壳,无法倾诉自己的苦衷,也尽量掩盖着自己的狼狈,可以说我和这个世界已经几乎没有关联。即便您如此这样,我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的就此接受呢?”

我听着她的此番话,心中无以言表,她是对的,她的正确让我哑口无言。但也是她的这番话,更让我坚信,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她就是最合适我的猎物。

“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您又是因为什么而喜欢我呢?”她继续淡淡地问道。我稍微直起身,看到她正准备用专门对付贝类的金属片插入牡蛎壳的缝隙中,三根手指继而用力一拧,清脆的崩裂声传来。

从尾椎骨的地方迅速传来电流般的麻痹,空气中顿时散发着海洋的腥咸。她的手指跳跃着,将一块牡蛎肉从中轻巧的割断取出。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要把我的全部秘密脱口而出,但是那一瞬间很快就稍纵即逝。

“我和鹤见小姐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相信此刻,我的双颊应该被憋的通红,“在很早之前,我的父母也早就已经过世,只剩我孤身一人留在世间。不过家乡的房子那时就变卖了,我没有手足,只有自己在Q县生活,这一定意义上不是表明,我和鹤见小姐的孤独是一样的吗?另外,我们是因为鱼认识的,鱼不也是我们的共同点吗?”

我急切地抛出我的观点,试图说服她。她保持着不闻不问的平淡,把带来的海鲜全部清理干净,摆在陶瓷的盘子里,然后收拾好所有的厨余垃圾,我看着她拎着打包好的塑胶袋,站在玄关处换上来时的鞋。

“请帮我开一下门吧。”她不再像一开始的拘谨,反而歪着头看着我。

“是,好,好……”我跑过去,把门锁打开,从门缝间倾撒下外面的金色阳光。

“下次再需要预定,也请给我电话吧。”她捋了一下鬓角的碎发,沿着那缕金色的阳光处走去。

她的身影融化在天地间的璀璨光芒之中,门被她轻轻地掩住,我看到外面的秋色正浓,整条街道都处在萧瑟的秋天里。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永远的失去了她。又过几天,我感觉她会主动来找我道歉,并答应我与其交往的请求。再过几天,这两种感觉在我的思维里并行,她留给我的印象也因此逐渐淡化。

我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机。钓鱼者俱乐部的群组里,三五个人正在聊得火热,他们就着最近在其他地方偷拍的女人品头论足。

「不行不行,现在看谁都有点打不起兴趣。」

「就对上次那个情有独钟?」

「唔,就对那个有兴趣,有意思的女人。」

「不知道是哪里拍到的女人。」

「不知道是哪里的女人,应该问问那个钓鱼的。」

「是谁先发的那段视频?」

「是谁?不清楚。」

「没见过他经常发言。」

「潜水的人。」

「潜水的。」

「叫什么来着?就要想起来了。」

「好像叫森山?」

「森宫吧,是叫森宫,没有错。」

当森宫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时,片刻的恍惚和窒息感将我围绕。在一片原始的混沌之中,我突然分不清楚,究竟谁是鱼,谁是钓鱼的人。我只记得在刚加入钓鱼者俱乐部的时候,曾和森宫有过一次短暂的讨论。那时我对自己的癖好抱有自卑和抗拒,不知该如何和自己的欲念和平共处,更谈不上为了此事特别找心理医生谈谈。

「你何时发现自己的癖好的?」

「那次偶然目睹了一个女人杀鱼时的场景,回去的路上大脑里一直回放着那个画面,她的手、她的面孔,于是回到家,茶不思饭不想。」

「有那方面的想法?」

「唔……是变态吗?」

「人本来不就是形形色色的吗?何来变态之说?」

「和常人有异,不算变态吗这样的想法?」

「这里都是和你相似的人,有何异处?人不都有不同的爱好吗我说。」

「说是这么说……」

「对普通的女性?」

「不,对普通的女性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你住在哪里?」

「Q县,正是有很多鱼市。」

「离我很远,没有去过,有机会去看看。喜欢什么样的鱼种?」

「鱼种?」

「就是那样的女人,他们都叫鱼种。」

「不知道,总之就是杀鱼的女人。」

「想把她们杀掉吗?」

「……」

「像杀鱼那样杀掉她们吗?」

「嗯……」

「很正常,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啊。」

森宫的话就像一片令我期待已久的温床,在他的安慰和开导下,纷杂的欲念在此不断滋生。他甚至向我提出一同“钓鱼”的计划,到Q县偏远地区的集市行动,但是被我以风险太大拒绝了。那时森宫在留言里抱怨,说我“没种,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有脱钩这种事发生。”

我翻找着联系人的列表,森宫的头像是灰色的,代表着他没有上线。我想起距离上一次与他联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森宫留了无数条讯息,每条讯息皆标示着已送达,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查看。

手机的日历上显示,此时此刻正是十一月二十六号。我忽然意识到,大概接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没有见到过她了。虽然中间我无数次去过那个集市,但是她的摊位总是空空如也,既没有她的身影,也没有新的商贩占据她的位置。我无意询问过她临近几个摊子的人,她们大多睁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倦怠地回应说这段时间没有见到她,甚至连这个人究竟是谁都记不太清。

只有黄色的胶皮水管孤零零的扔在地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而我除了知道她叫鹤见之外,住所、故乡、经历几乎是一无所知。

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并不知所踪的还有名为森宫的神秘男子。

 

我在大街上游荡着。

昨天刚刚下过雪,路面上走车的部分被压出了黑色沼泽般的泥泞。天阴着,和往年的冬季没有分别。一路走到街区的尽头,浪潮的声音渐次递进着,眼前出现了灰蓝色的海平面,咸腥湿润的气流扑面而来。我站在滨海大道的栏杆旁眺望,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和黑色的礁石,连海鸥的影子都看不到,在礁石滩的缝隙中间,一个黑色的塑胶袋被遗弃在那里。

我掏出手机,发现钓鱼者俱乐部的群组在十几分钟前莫名解散了,而两个多月前我发出的讯息被标示成已阅读。

我把手机关机,屏幕闪烁着银白的光芒,蹦出一个Goodbye的词语,直到屏幕一团漆黑,我攥紧了手机,抡动手臂,将手机尽可能远地扔向大海。

寒冷、针刺的幻痛在手机脱手的瞬间褪去了。我沿着道路继续向前方走去,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尝尝蜻花鱼的味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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