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朗

三流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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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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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四十,外面的天还黑着,屋里有几缕橙色光线,是窗外路灯发出来的。

我借着一点光套上秋衣秋裤,然后是毛衣毛裤,然后是校服校裤,其实还有一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那个等最后出门的时候再穿上。我走到客厅里,看见我妈在厨房里忙叨做早点,厨房很小,之前有个绿色的木门,上面有一块长方形玻璃,只能看见一颗人头在里面飞来飞去。

有次老舅带着当时的小女朋友来我家蹭饭,那个小女人被我妈的头吓得脸色惨白。老舅说,姐,你这可整的有点瘆人,电视都没敢看,就看你脑袋在这儿飘了。我妈当老舅放屁。老舅憋了半天又说,姐,这寓意不好。我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感觉出来有那么点不吉利的意思,当即让老舅把门板给卸了。

改天老舅又过来,提了一袋彩色珠帘,我妈问他搁哪儿整的,老舅潇洒的说,分手了,从她开的美发厅门上薅下来的。我妈嫌脏,不用。老舅说,这是花我钱买的,分手了当然也是归我,你有啥嫌弃的。我妈说,多少人那手都在上面摸过啊,起腻。老舅有点不高兴,放下袋子就走了。总之从那之后,厨房没有了门,安上了一排排妖娆的彩珠帘子,谁碰一下都稀里哗啦的响,有点下贱。

我妈端上桌一个煎荷包蛋,中间的蛋黄都散了,蛋白还行,白里带着一层焦边儿。我往上撒了点盐,咬了一口,热气腾腾。我妈说,吃饭的时候别光就吃饭,想想考试要背的《滕王阁序》。那什么豫章故郡,洪都豆腐。我爸接起话茬,星分麻疹,地接衡庐。我回头看向我爸,他卧在客厅的单人床上,一半身子支着靠在书柜上,手里拿着份昨天的敕马日报,一半身子盖在毛毯里,毛毯本来是棕黄色的,因为他老想不起来清洗,已经被盘成不可细看的颜色,这是一种功德。我妈骂了一句,什么麻疹,瞅你像麻疹,一天天净掺和。我爸眼也不抬说,你背的对,洪都豆腐,就误导你儿子吧。我妈敲了下桌子说我,你争口气,别人都会背了,就你不会,肚子没墨,以后没钱,知道吗?我爸说,你爸我肚子就没墨,才娶了你妈,前车之鉴啊。我妈转身进了厨房,自顾自的又背起来,雄州雾列,俊采星驰,你给我接着背。

我把整个鸡蛋都塞到嘴里,从冰箱拿出冷牛奶倒进杯里,我妈夺过杯子塞进微波炉。我说,我要喝凉的。我妈说,喝什么凉的,闹肚子耽误后天摸底考。我又复述了遍,我要喝凉的。我妈听不见,一口气往下背诵课文。我顿了顿问,你去过滕王阁吗?我妈问,咋了?没去过不能背啊?你接着我的背。我说,没记住,路上再看看。我妈生气,要绕过桌子过来动手。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突然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哥了。

我妈停在要张嘴骂我的路上,她眼神有点迷离,好像大脑突然不处理信息了。她问,谁?我说,我哥,肖雨。她又问,谁?我说,老屁塞儿,我梦见老屁塞儿了。我妈举着炒菜铲子,眼睛里的光倏尔就散了。她僵硬的转了转脖子,一大蓬头发被羽绒背心蹭的起了静电,飞在半空。我爸从毯子里翻了下身,脸朝着暖气。我扒拉完最后两口凉菜,穿上那件巨厚的羽绒服,拉门走了出去。

中午下课,我爸拿着一个饭盒站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我从教学楼一出来就看见他,还不到五十岁,看着像个小老头儿,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正,拧拧巴巴的杵在空地上。我走过去,我爸迎上来,他欲言又止的把饭盒递给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走该留,问他,天挺冷的啊?我爸搓搓手说,嗯。我说问,等好久啊?我爸吸了下鼻子说,也没好久。我低头看到他的鞋上沾了脏水,还有泥,挺厚,有点不落忍。我说,那我回去吃饭了啊?我爸点点头,我转身往学校里走,感觉他还在后面看着我。我又转过身,我爸还站在传达室旁边,我说,跟我妈说,课文我背的差不多了,放心吧。我爸又点点头,脖领子里冒出一阵阵白汽。他没再说别的,就那么缩着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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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原地起跳,红色的绒线帽在空中划过半个括号的弧度,同时下身大转胯,扫出一个霹雷腿,三个被红领巾绑着双手的初二男生应声而倒。我哥学李小龙那样用拇指扫了下鼻子,抬着下巴朝那几个人点点,说,去吧,一人赏他们一个耳刮子。我踢着脚下的雪说,别了,拿了书包就走吧。我哥走过去蹲在个子最大的男学生面前说,你们再欺负肖文,我还扫你们,记着了吗?大个子男生哼了两声,我哥使劲拍拍他的脑袋又问了一次,记着了吗?男生说,记住了。我哥把挂在树上的旧书包摘下来,甩到我身上说,你能不能别老让人欺负你?我掏着书包检查里面的卡牌说,我也不想,谁知道和他们打了两把,就非要我把周瑜送给他们啊。我哥斜着眼睛说,一个破周瑜,送就送了呗,整这么老些事。我把牌重新洗好,垫在书包最下面的角落里说,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干脆面才吃出一个周瑜,费劲着呢。我哥嗤之以鼻。

回家的路上,我们从金马桥下面的步行道掏到敕马市唯二宽的河道上,第一宽的河道没有名字,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无名氏。河面早就上冻了,特别瓷实,冰层从深到浅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深绿色,远处是蓝的,脚下是透明的,细看还有好多蛛网般的气泡。

我问,刚才那腿就是你最厉害的了吗?我哥说,对,还有更厉害的,还在练。我问,那是什么新招式?我哥说,排云掌,剩下的等练完告诉你。我问,那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吗?我哥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敕马应该不存在比我还厉害的小学生了。我发自内心的崇拜我哥,虽然他才六年级,身高已经一米七三了,而且还有继续往上蹿的架势,前段时间因为他扫折了一个同年级男孩的肋骨,被学校停学一个月,从此一战成名。我妈过惯了被请家长的日子,这次直接被请到了医院里,她一手拽着我哥的后背心,一手搂着个比自己还大的果篮前去道歉,结果俩人儿被人家家长轰了出来。

回家后我妈用扫炕笤帚招呼了他不下十次,每次都被我哥轻松化解。我哥举着个红彤彤的冰糖苹果啃的吃不下饭,我妈靠在电热毯上说,老屁塞儿太他妈的顽劣了,老娘从没被开过那么多次会,上班都没带你哥累,不知道到底是遗传了你爸还是你老舅。

走着走着,冰面上豁然开阔,我们已经走到了河的正中央,天气晴朗,飘着几丝丝云絮,金马桥在我们斜前方的上空向远处延伸,仿佛空中的轨道。我哥提议说,咱们拉火车吧。我背上书包,蹲在他屁股后面,朝前伸出双臂。我哥走在前面,朝后伸出双臂。我们四只手紧紧拉在一起,二十根手指头像树根一样纠结着。我哥双腿向前,屁股用力,我就在冰上缓缓滑了起来。

对岸的城市逐渐向我逼近,中途我们路过一个被凿开的冰窟窿,边缘处勾了一个网子,其余的部分都没在水里。河水是蓝黑色的,往上鼓着一个个拳头大的波纹。我哥撒开我,蹲在窟窿前,手扒拉着网子往里看。我说,三条嘎吱鱼吧,三条油子,没有冰喇喇。我哥说,没那么多,两条嘎吱,一条油子,一条冰喇喇。我说,起吧。我哥把网子从水里提起来,里面是三条嘎吱,三条油子,没有冰喇喇。我哥看着我说,怪了,都让你猜对了。

我扒拉着他,这时候我有点困了,冰上折射的白光让人头晕目眩。我说,老屁塞儿,你接着拉我吧,把我拉回家,我想睡觉了。我哥站起来,重新拉上我的手,他说,老屁塞儿这个名字只能在咱俩私下叫,外面你还是要叫我大哥。我迷迷糊糊的回答,知道了,你快着点儿吧。我哥蓄着力气,拉起我在冰上跑着,他的声音在风里被吹的模模糊糊,他大声说,一会儿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能猜到没有冰喇喇。一路颠簸,我昏昏欲睡,鞋底都要磨穿了。

我想象我哥是一匹马,戴着个红色的帽子,我是一架车,木质结构,我们快速驶向一个光怪陆离的北方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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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舅提着酒来了。我爸挺高兴,从橱柜里拿出四个酒杯。我妈在厨房包饺子,猪肉韭菜大葱馅儿,还有一小部分是羊肉胡萝卜馅儿,我家没人吃这个馅儿,除了我哥。我趴在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老舅喝了两杯快酒,指了指我的脑袋说,你可真成。我爸没抬眼,低头吧嗒着嘴皮子。我知道我爸知道老舅想说什么,老舅也知道我爸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爸也知道我知道老舅想说什么,所以我爸不说话,他一说话我妈就要帮腔儿,一帮腔儿我妈的嘴今儿晚上就要没完没了了。我爸大多时候都比较聪明,知道饺子和儿子哪个分量重。

我妈从腾腾热气里钻出来,手上端着两个盘子,一盘放在我爸面前,一盘放在老舅面前。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再等会儿,转身又回厨房里去了。老舅用筷子敲着盘子边儿,一边叹气。叹到第四口,一股浓重的白酒味儿喷到我脸上,老舅用筷子尖儿指着我,嘴里问我爸,哥,你没说说他?我爸装没听见。老舅问,舍不得说啊?太特么白眼儿狼了。我爸吸溜一下,放下筷子给老舅倒上酒。老舅说,老鼻涕,你知道你上次说那句话多捅你妈心窝子吗?我认真的看着纸上的题目,那是道关于浮力的物理题,说是在浴缸里放入一个多大多大的不规则铁块,漏出多少的水,求铁块的体积,挺难的,类似在问,森林里采蘑菇遇见一只熊,用猎枪打死了,求熊有多重一样,反正我都是不会。我咬着圆珠笔屁股,费劲心力的思考着。老舅隔空扔来他的筷子,筷子沾着陈醋还有饺子的香味,一下落在我额头上,反弹过后掉在地上。

我爸终于抬头了,他推了老舅一把说,老鼻涕不是故意那么说的,别为难孩子。老舅突的站起来,头把电灯碰的左右东西的摇晃,他问,你还是不是我姐夫?你还是不是肖文他爹?老鼻涕说那种话你都不管教一下?我爸没还嘴,他就坐在老舅不规则的影子里,盯着面前的饺子发呆。我的笔在演算纸上飞快的划拉,好像马上就能算出这道题的最终结果,而他们讨论与争吵的自始至终都打扰不到我的世界。

回想那天的饭局,最终以一种极其无聊的方式结束了。老舅说了一串酒话,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我妈不堪他叨逼叨的骚扰,再次端上来一盘饺子堵住了他的嘴。老舅喝多了,合着衣服躺在我爸的床上睡了。我妈把最后一盖帘饺子都捞出来,又单独把胡萝卜馅儿的盛在盘子里,放在饭桌一角儿。我妈说,老肖,给我倒点。我爸倒了一杯推过去。我妈说,再倒一杯。我爸问,谁喝?我妈说,给老鼻涕。我把作业本扔到一边,接过我爸的酒。我妈说,咱仨先走一个吧。我学着老舅喝酒的样子,仰脖子全干了,白酒到底什么味儿一点没品出来,反倒是嗓子眼儿里腾起一阵热辣气,顺着喉咙一路蹿腾到胃里,让人欲呕不呕。

我妈放下酒杯,捏了个饺子问我,你最近还做什么梦了,再给我讲讲。我也吃了几个饺子,感觉没那么辣嘴,肚子里总算有了点热乎的东西垫底。我说,我梦见我爷了,我爷变成了棵树,头顶上都是大树杈子,长着好多绿叶。咱家就被我爷长成的树托着。哦,咱家还变大了,变出好几间房,你还在厨房里忙活。我妈吃着饺子说,你出生前你爷就走了,你怎么知道梦里那是你爷?我挑了个肚子最大的饺子放到嘴里说,不知道,但就知道。我爷个子挺高,方脸,穿个旧中山装。我爸呼出一口酒气插嘴,对,是你爷。我妈说,你爷变成什么了你说?我说,变成一棵树,可高可壮,托着咱家房子。我妈说,嗯,你爷最后选的是树葬。我问啥是树葬?我爸说,就是骨灰没存在墓园,埋在树底下了,树干上挂个牌子,就代表这里埋的是你爷。我妈问,老鼻涕这梦是不是意思我们家要拆迁啊?我爸说,你净想那美事儿了,就是拆迁也轮不上你。我妈说,没准儿就是你爸托梦呢,又是树又是房的,越想越觉得是拆迁的意思。我爸说,你就惦记房,没瞅见你给我爸烧过纸,没准儿还是我爸过来要钱呢。我妈挥挥手,意思是说不过,不说了。

老舅在不远处打出一声蔫儿屁般的鼾声,我爸说,刚听见你弟说什么好话了吗,你也不会出来管管。我妈所,听见了,你不爱听你怎么不说他?我爸说,强词夺理,挺大的人了欺负孩子,不害臊。我妈说,他心里也难受,你不知道啊?我爸又开了一瓶小白,给自己和我妈倒上。

我妈说,给老鼻涕再倒点儿。我说,不喝了,辣嘴。我吃饺子。我妈说,没了,赶明儿再给你包。我说,这不还有一盘,我吃我哥的。我妈端着酒杯,看着那盘胡萝卜饺子,半晌她说,吃吧吃吧,你哥不会怪你的。我对着我哥的饺子狼吞虎咽,大吃大喝。

昏黄的灯光下,饺子皮呈现焦黄的颜色,里面透着橘黄,我曾经问过我哥,胡萝卜和羊肉凑一起多奇怪啊,一会儿膻一会儿淡的,吃不出个鸟味儿。我哥一嘴仨,稀里糊涂的就全包圆儿了,根本不搭理我的屁话。等他都吃完,他才会满意又神秘的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是我弟么?因为你不吃胡萝卜,小鸡儿比我小。你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么?因为你不吃羊肉,只吃猪肉,所以你只往横着长,不往竖着长。我似懂非懂。

吃完所有胡萝卜饺子,我推开盘子,我妈不知道自给自足了多少杯,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我妈有点哽咽着问,你上次说梦见老屁塞儿了,你梦见他什么了?我想了想,脱口而出,梦见我哥在金马桥下面游泳,还叫我去抓冰喇喇鱼。我妈愣怔片刻,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她的声音又凄厉又悲痛,里面还有尖叫一样的嘶嘶声。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难听的像撒气的暖气管。我爸拍着她的后背,我说,妈,你哭的好像我哥死了似的,能不能别这么哭?

我妈的哭声一下就停住了,老舅的鼾声也停住了,夜晚的宁静冲进我家,还有大雪的寒冷,还有遥远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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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正式搬家是在半年以后,不是因为拆迁,也不是因为奖励,是因为我爸下岗了。我爸在职场上一直不太聪明,二十三岁毕业就丢了党籍,二十七岁有了我哥之后,我爷托人在进步钢厂给我爸觅了一份工作,让他去守大门,中间有两次下岗热潮,因为我爸工资低,从来没涨过,所以一直没有他下岗的份儿。

说话我爸一直守到上个月,晚上巡逻的时候看见一个贼在偷仓库的钢锭模子,正费劲巴拉的抬呢,我爸一个手电就甩了过去,金黄的手电筒光在半空划过一道乱七八糟的轨道,砸在那个贼的脸上,我爸才看清那个贼的脸。你们猜是谁?我爸一脸高深莫测的问。我妈正听的聚精会神,两只手捣鼓我爸,快说快说。我爸压低声音说,是老冯。他没偷钢锭,那是他能搬动的吗?他是在那儿偷情呢,跟财务的李莉。俩人光着腚,正撅着趴模具上你来我往的交易呢,李莉这些年分上两套房子,估计都是老冯给弄的。我妈踹了我爸一脚说,老没正经的,你当着老鼻涕说什么骚话呢。我爸抓抓头,嗐,说到兴头忘了他还在,老冯瞅见我都愣了,我也愣了,我以为抓个贼呢。我妈拨了拨刚烫的卷发说,这也是贼,没偷国家财产,但是偷了人家夫妻感情,就是贼!

我爸的岗下的极有面子,说是内退,实际是姓冯的科长给他出的主意。老冯意味深长的和我爸说,老肖,你看咱也老哥儿俩了,我看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厂里的房子都没分上半套,心里挺难受的。那什么,我那儿有套空出来的一室一厅,你带着媳妇儿和俩儿子过去住吧,完了剩余的工龄我给你这个数儿。

我爸向我妈比出一个巴掌,我妈高高兴兴的说,行了,就这么办了。我爸有点不踏实,问,你说万一老冯想收回房子,还不把我们赶走?我妈说,你让他立个字据不就行了。我爸有点为难。我妈说,让他把和李莉的破事儿写写,他敢轰你,你就把纸条印个五百份撒厂里。我爸说,最近厂里效益都不好,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妈飞快收拾着要拿到新家的行李,嘴里飞出一句,让你看大门真是一点也不浪费你的才华。

离开职工宿舍那天,老舅租了一个小面包来拉我们。我妈临走卸下了那个彩珠帘,我爸卷上了他的破毯子,而我留了一个纸条在桌子上。我妈坐上副驾驶一个劲儿的催我,干嘛呢老鼻涕,赶紧着的,车都打着了,费你老舅的油儿呢!我折好纸条,压在一个调料瓶下面。我妈抻着头,嗓门穿过车窗户在我耳朵旁边嚷嚷,你干嘛呢你,老鼻涕——老——鼻涕!我知道我妈是想让整个宿舍楼的人都听见我们要搬走了,让他们羡慕嫉妒一下,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毕竟显摆就是我妈的小名儿。

我套上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最后看了老家一眼,然后跳上小面包的车身,我爸正扶着一箱日用品,老舅在旮旯蹲着,两只胳膊拦着两大包衣服,我妈回过头看着我们,十分鄙夷的说,简直就跟难民似的。老舅说,你见过往新家逃难的吗?我妈春风得意的笑了笑,命令司机立刻马上出发。

我妈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火盆儿,在门口先烧了一摞金元宝,嘴里念念有词,我听着是感谢我爷保佑我们有新房子住,后来她又拿出一摞金元宝,不知道是给谁的。我妈嘴里还是念念有词,我爸和老舅也静静的站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铜盆里火舌跳动,黑烟冒起,元宝化为灰烬纷飞,一下蹿进我的眼睛里,那一刻我有点想流泪。

我的新房间其实不是个房间,是客厅和卧室中间的一个夹角,我爸挂了个帘子在墙上,帘子拉起来,那个闭塞的空间就成了我的私密场所。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色,看不到外面是黑是白,是不是路灯都熄灭或者都亮起。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思考我哥的事儿,为什么他与我们不告而别。也许是因为他离家的前一天我妈骂了他,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参加第二天的考试,也许是因为他想去流浪,总之,我哥在他上初二的那个冬天消失了,不管我们报警还是寻人,我哥就像一滴水落尽大海一样的不见了。

我爸那段时间请了长假,每天骑着骑行车满大街转,他说有一天在游戏厅看见一个很像我哥的男孩,穿着花外套,头上戴着红色的绒线帽,他停了车,那个男孩跟着一群学生正好跑出来,满脸雀斑,少了颗门牙。我妈因为成天流眼泪导致视力骤减,前两年才逐渐恢复。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哥就从我们家的话题里被抹去了,没人主动去提他,也没人再主动问关于他的事情,甚至连老师、邻居都不再问了,我能理解他们不再关心这件事了,毕竟那又不是他们的孩子或者兄弟。虽然我哥消失的彻彻底底,但我总觉得他某一天会回来,说不好是哪天,所以离开前我留下一个写了新家地址的纸条,希望他回家的时候寻着新地址来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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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的暑假发生了一件大事,拜老冯所赐,总的来说就是我们又搬家了。我爸的前东家进步工厂不进步了,还出了倒退、严重大倒退的丑闻,李莉和老冯铁索连舟、暗度陈仓,把厂里的财务做了个实打实的空包弹,等工人举着牌子和臭鸡蛋赶到他们办公室的时候,两个人早就卷着钞票去三亚了。

不过老冯没逍遥俩月就落网了,他名下的财产被调查的底儿掉,也包括他给我们住的这套房子。检察院的人来收房的那天,我爸举着那张有老冯签名的破纸条,一动不动的站在客厅想讨个说法,我妈过去踹了他一脚,才把他脑袋筋里的榆木疙瘩踹散。我妈重新开始收拾搬家的行李,还是老舅租车,还是一辆白色的小面包,一路把我们拉到我姥生前的老房子里。

临走前,我写了一张纸条叠好,压在客厅的茶几上,有个给家具贴封条的人大声嚷嚷说,不许贴,说你呢!不许留任何信息和字据!我说,我就写了个地址,没写别的。他一把抓过纸条搓了搓,搓成一个球儿,从开着的窗户缝弹了出去。

我姥家的房很旧,没有空调,太阳起来能把人热死。老舅过来蹭饭的时候手里总带着东西,不是从二手市场淘的个破风扇就是别人家不要的破冰箱,插上电都能嗡嗡的响。有一次老舅来的早,我妈还没做好饭,我陪他去买证券日报,听说他买了大几万的股票,最近被套了,心情不好,学会了抽烟。我问他,抽烟是什么感觉?老舅说,轻点的没感觉,凶点的就辣,辣到肺里,好像游泳呛水了,就那感觉。我说,那也不好受,为什么还要抽烟?老舅说,烦,抽抽烟解闷儿用。

我俩站在院子的大树下面,夏天的黄昏暑气退散,橙红色的暮光穿透树冠的空隙,一条条的射在草地上。那是棵很老的树,从我姥、姥爷搬来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大了,夏天的时候树枝上藏了好多季鸟,成天扯着脖子喊,从早喊到晚,早上第一缕光线升起,它们的声音就开了闸,到了晚上,最后一缕光线落下,它们就安静了。我妈总说要我没事去粘一粘,粘下来拿回家炸着吃。

我说,舅,你知道这种光叫什么吗?老舅叼着烟说不知道。我说,这个叫丁达尔效应。老舅笑了,说,听不懂,有文化真好。我说,当一束光线透过胶体,从垂直入射光方向可以看到一条光亮的通路,这种现象叫丁达尔现象。老舅说,博学,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我说,其实我不是第一个的。老舅沉默了。我说,要是我哥在,我哥就是第一个大学生。老舅说,没有那么些个要是,老屁塞儿学习也不好,没准还是你。我说,舅,其实这么久了,我一直有个猜测。老舅侧过头,他的脸颊上反射着毛茸茸的光线,他说,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我说,没跟你闹着玩儿,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哥去哪儿了?

老舅从兜里重新摸出一颗烟点上,过了一会儿他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我也反问,我妈上次搬家,搬到老冯那个房,你也在,我妈烧了两次元宝,一次是给我爷,另外一次给谁?老舅说,给你奶。我说,我奶还在。老舅说,给你姥。我说,我姥和房没关系。老舅说,给孤魂野鬼。我说,你确定?老舅不说话了。我说,放完暑假我就要去报到了,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要不我心里不踏实。老舅说,我给你说一个事儿吧,你就当个故事听。我说,你说吧。老舅说,你知道金马桥下面的那道河吧,每年入冬后三九就上冻,老多人都爱偷着去河上冬钓。我说,有一年冬天我还和我哥掏河道走呢,穿了二十分钟就到对岸了。不过这和我哥失踪有啥关系?老舅说,他们冬钓得凿窟窿你知道吧,冰面上好多窟窿眼儿,人走上去不得掉下去啊?你说多缺德,断子绝孙。

老舅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说,我哥喜欢那条河,以前我俩老在人家下网的边儿上猜里面都有什么鱼。老舅说,老屁塞儿丢了几天,班主任就电话来,说有几个和他同年级的学生都丢了,全都没去上课。我和你爸就寻思,人能跑哪儿去呢?不是让人拐卖了吧。你爸天天骑个车满世界转悠。后来又隔了几天,有个丢了孩子的家长联系我们,说听她儿子提过要去金马桥捞冰喇喇鱼。我说,以前我和我哥猜鱼,他问过我,为什么总能猜着网里没有冰喇喇。老舅抽了口气说,桥底下那段河道都是下游,河里暖和。冰喇喇只在上游,往下游来早就都化成水了。我问,那后来呢?老舅说,我和你爸还有那些家长都去了,下着大雪,我们一个个冰窟窿找,有的家长受不了就回去了,剩下的人继续。我说,我哥的骨灰存在哪儿了?老舅把烟头弹到很远,他看着树皮上一块的苔藓说,没骨灰,都给冻在冰下面了,估计是从哪个窟窿眼儿掉下去又冲到那儿的,只能看见他老戴的红帽子,从里面透出来个影儿。

这一天的太阳全部落毕,院子里冒着一股烟火气。老舅扶着墙站起身,他说,报道前去金马桥底下走走,路边儿立个旗杆儿的地方往河里三十来米就是。你妈你爸不敢告诉你,怕你接受不来,就还当不知道吧。我说,嗯,不知道。老舅转过身往家里走去,他说,以后再搬家别留纸条儿了,省的他们看见心里难受。你再站会儿,眼睛擦擦,我先回屋。

我继续蹲在树影里,天空一片赤紫,一半是晚霞,一半是晴空,光滑的像一片巨大的冰幕,很多人的影子映在上面,有老冯,有李莉,有欺负我的小流氓,他们在幕里兜兜转转,走着鬼打墙似的步子。在一栋栋的老房子上,爬山虎正静静的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们,我努力尝试把目光专注在某一片叶子上,发现它晃动不止,令人眼晕。我把老舅丢在地上的证券日报卷起来,边缘的褶皱处有一只黑色的蚂蚁,它不大也不小,不胖也不瘦。它沿着报纸的边角四处寻觅,猛然遇见一个和自己大小的铅字,它就停下来,认真的看一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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